“小上海”无锡，发展成色几何？

近日，最新的全国城市规模层级划分披露，其中4个县被列为大城市，而县域GDP排第二的江阴未能入围，其所属地级市无锡被列为Ⅰ型大城市，和南宁、石家庄、厦门等属同一级别。

无锡一直被人称为“小上海”。它确实不大，迄今为止人口距千万还差一大截，但它也确实够“上海”。民族工商业发源地之一，曾经的第三大工业城市，“苏南模式”发源地之一，人均GDP在重点城市中居首……各个历史时期，在上海光环下的无锡同样星芒闪烁。

但“小而强”的无锡烦恼却不小。首先人口规模就是其一直想突破的“结界”，全国GDP排名下降，和长三角核心城市上海的亲密度远不及沪苏，一手沿江一手沿湖的战略说得好听是战略多元，换个说法就是发展分散，而最为棘手的，还是当年主动加被动的产业政策大转型后的持续影响。

一次转折

要说无锡，绕不过太湖。

虽然只占太湖水域的四分之一，但是无锡人自视太湖为“母亲湖”。太湖不仅承载着当地人的情感，也影响着当地经济的发展。近两年无锡政府极力打造太湖“科创”标签，但太湖附带无锡上一次为全国所知，却是因一段惨痛的经历。

在原始积累极阶段，几乎所有经济体的经济产业发展都会伴随着负外部性。传统工业起家，地处太湖沿岸的无锡表现尤为外显——经济越发展，水污染越严重。虽然1998年国家批准《太湖环境治理计划》，但在环保没有太大话语权的年代，政策效果很难达到预期。

据媒体报道，第一轮太湖治理时，太湖的污染面积只有1%，到了2005年第二轮治理开始时，太湖的污染面积已超过80%。两年后的2007年，太湖水污染达到峰值。

当年五月出现的太湖蓝藻大规模死亡腐烂导致的湖体严重缺氧、贡湖取水口附近大面积水体发黑发、全市爆发饮用水危机之后，无锡迎来了对于污染源头的雷霆手段。

治污的迫切加上当时主政者“传统产能等同于落后产能”的认知，无锡众多传统产业、企业被抛弃、转型。据统计，自2007-2016年底，无锡市累积关停企业3070家，搬迁入园企业5480家，建成循环经济试点企业164家，否决和劝退不符合环境要求的拟建项目2000多个。

众多传统产业被关停或切断资金流，随之而来的是无锡原有制造业比较优的势逐渐丧失。

2015年，无锡市二产产值首次被三产超过，当年二产绝对产值低于上一年。2014年之后，二产比例连续下降，GDP全国排名下降，名义增速数年趋近于0——在后来的复盘当中，如此激进的转型被认为是一段弯路。

2015年8月，无锡市召开的市委十二届九次全会上对当时的无锡经济给出了一份“诊断报告”，报告指出：

“这些年来，无锡或多或少地忽视和放松了产业尤其是制造业的发展力度，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原有产业优势的丧失，造成了支撑经济发展的骨架在‘脆化’。”

同年，无锡确立了“产业强市”的发展道路，提出“重振产业雄风”，聚焦战略性新兴产业、智能制造、现代服务业。工业制造业被重新唤醒，高新科技成为目标产业。几经迭代，“四大地标产业+六大优势产业+五大未来产业”制造业格局被确立，其中就包含如今让无锡大为风光的集成电路产业。

在芯片短缺成为中国经济发展最大痛点之一的当下，无锡前瞻性的集成电路产业布局和发展程度让它收获了一众关注和赞誉，更有甚者，有人称无锡为“半导体世界的一线城市”，这个称号可比“小上海”风光多了。

但如果仔细去看，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力争上游”的集成电路

无锡的集成电路产业有多强呢？

根据芯思想研究院发布的2020、2021年中国大陆城市集成电路竞争力排行榜，无锡在芯片产业的综合竞争力分别为第4名和第3名。2020年排在上海、北京、深圳之后，2021年超过深圳，仅次于上海和北京。

无锡原市委书记黄钦在2020年底召开的市委全会上提到“集成电路产业规模全国第二”，市长杜小刚在2021年无锡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则提到“集成电路产业产值增至1350亿元，居全国前列。”

无锡市半导体行业协会秘书长黄安君称，“目前中国只有两个城市拥有比较完整的集成电路产业链，一个是上海，另一个就是我们无锡。”

具体到产业链的各个环节，无锡在集成电路封装环节排名全国第一，制造环节全国第三，设计环节全国第四。

如此看来，无锡被称为半导体一线城市似乎并不算突兀，但是这个“一线城市”的成色几何呢？

根据上海市经信委数据，上海集成电路产业规模达2500亿，是号称规模全国第二的无锡的近两倍。而更大的问题还在于，无锡集成电路产业的内部结构还需优化。

大致来讲，集成电路的产业链由三个部分构成，包括设计、制造和封测。前文提到，无锡在各个环节的排名是不一样的，其中封测环节全国第一。我们怎么能要求一个城市在在集成电路全产业链都做到全国第一呢？况且无锡三个环节一、三、四的排名看起来似乎已经相当“全能”了。

但排名只是障眼法。

首先在集成电路三个环节（三业）中，集成电路设计企业的利润率及附加值是最高的。无锡市《“十四五”制造业高质量发展规划》中提到集成电路的发展目标时是这样表述的：聚焦芯片设计、晶圆制造、高端封测、装备材料等关键核心领域，推动全市集成电路产业链向高端攀升。

也就是说无锡集成电路剑指“高端”，实现手段就是首先提升“芯片设计”环节。

参照业界合理配置标准，集成电路设计、制造和封测三业最合理的销售收入比例应是3:4:3，但是无锡三业比重约为1:2:3（2019），其2021年集成电路设计业营收仅占全产业链的比例为19%，从2019到2021三年仅增长三个百分点，与此同时，上海这一比例约47%。

而另一方面，目前阶段，中国集成电路发展规模以城市计呈现断层分布，即排名临近的两个城市的规模相差可能很大，以上提到的总量是如此，设计环节也同样如此。

根据中国半导体行业协会公布的数据，2021年无锡芯片设计业销售规模为356.6亿元。不及上海的1200亿，北京的839亿，深圳的697亿，杭州的366.9亿。另外紧随其后的南京为306.2亿，大有反超之势。

由此可见，排名靠前并不直接等同于“一线城市”，集成电路特别是设计领域，无锡离北上深的差距要比看起来更大。当然数据只是最终结果，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去年发布的《中国集成电路产业人才发展报告（2020-2021年版）》显示，我国集成电路人才缺口超过20万。而作为“教育洼地”的无锡，问题的严重程度只增不减。

众所周知，无锡本地重点高校仅江南大学一家，而江南大学年培养微电子学本科生70名左右，硕士研究生25名左右，博士研究生3-5名。无锡市政府虽然与东南大学共建无锡分校，但其每年招收电子信息类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以及国际留学生在校生规模也才1000人左右。无锡仅“上海华虹集成电路研发和制造基地项目”未来需要的工程师就高达5000名。另据2018年的报道，无锡集成电路企业中环“未来两年的人才缺口达6000人”。

本土人才匮乏，外来高端人才的引进又面临上海虹吸，南京等城市的竞争，无锡集成电路人才缺口的填补并不容易。

除此之外，包括无锡在内的所有中国芯片之城头上悬着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芯片制裁不知何时能解。美国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影响无锡集成电路的产业进程。如无锡最具代表的集成电路企业SK海力士，在无锡的升级计划就曾因美国的制裁多次搁浅。

SK海力士如今的在华生产以及设备引进还是与美商务部协商后得到的暂时结果，所谓“卡脖子”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无锡集成电路想要实质性再上一步，要突破的不仅仅是核心结构的短板，还有束缚其发展的外围紧箍，且这两方问题相互交织。我们把目光拉远，无锡的整体发展也同样如此。

“散装”无锡

江苏有个人尽皆知的称号“苏大强”，而在这个称号前往往被人冠以“散装”，互联网上与此相关的段子也层出不穷，在这个层面，无锡其实是个缩小版的江苏。

截至目前，无锡下辖梁溪、滨湖、惠山、锡山、新吴五区和江阴、宜兴两个（县级）市，当地人通常会把五区组成的市区和两市分得很开，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的简称，分别为锡（无锡市区）、澄（江阴）、宜（宜兴）。

无锡还有一个常年被提及的战略，叫锡澄宜一体化。没错，“一体化”这个通常被用在城际之间的概念被用在了城市内部，无锡一区两市之前的协同需求相当迫切，而之所以说“常年被提及”，是因为锡澄宜一体化常年处于雷声大雨点小的阶段。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无锡市域三大板块非常明晰，江阴和宜兴正好在无锡的一南一北，仔细看地图可以发现，江阴的城区（地图上的灰色条块部分）依长江而建，离无锡市区相当远，而宜兴干脆和无锡并不接壤，水上隔着太湖，陆上隔着常州武进区。

地理的阻隔造成了文化的差异。很多宜兴人宁可去常州上大学也不愿意跑到更远、方言更难懂的无锡城区。而喝着长江水长大的江阴人和喝着太湖水长大的无锡人认同感更低。1983年，全国实行市管县体制，宜兴、江阴划归无锡代管。本该成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他们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像极了貌合神离的“搭伙过日子”。

从1999年开始，无锡就一直探索加强锡澄区域协作的途径。2006年无锡市“十一五”规划提出“一体两翼”市域空间战略，2011年无锡市第十二次党代会首次提出了“锡澄一体化”的战略构想，2015年《无锡市城市现代化和城乡发展一体化规划(2014—2020年)》提出要“加快推进锡澄锡宜一体化”。2017年无锡市城市现代化与城乡发展一体化工作会议提出要建设“锡澄协同发展区”和“锡宜协同发展区”。2021年，锡澄宜一体化再次被写入无锡“十四五”规划并单独成节。

文件倒是出台了不少，但是我们从锡澄宜一体化的标志性工程S1轨交线路的多舛命运就能看出一体化推进之艰难。

S1规划线路

在计划中连接无锡和江阴的S1轨交线早在2012年就被提及。

2012年，国家发改委就已经批复同意了《江苏省沿江城市群城际轨道交通网规划（2012-2020）》，根据当时的规划文件，无锡至江阴的轨交S1线安排在“十二五”期间实施，无锡到宜兴的S2线则在“十三五”期间实施。

但是，计划在“十二五”期间动工的S1线推迟到2019年10月17日，也就是“十三五”末才正式开工。开工不久，就遇到疫情，工期自然就被耽搁。根据媒体报道，目前当地建设者正在加班加点，争取“将被疫情耽搁的工期抢回来”。

根据乐观估计，如果顺利，S1线“力争”年内全县贯通，2024年通车试运行。

而原计划在“十三五”期间实施的，连接无锡和宜兴的S2线目前的最新进展为：“6月1日消息，锡宜S2线工程规划选址论证评审会在宁召开。”按照这样的进展，S2从动工到通车，可有得等了。

其实无锡市域一体化建设的必要性无需多言，原有市区建设空间饱和，突破边界向外发展是自然选择，2000年来越来越多的城市直接“简单粗暴”撤县（市）设区，而有其自身特殊情况的无锡一区两市只能通过更高质量的产业、基本公共设施和服务一体化来突破发展限制。

2020年，被称为无锡无锡“头号工程”的《无锡太湖湾科技创新带发展规划（2020-2025年）》出炉，无锡市内的规划范围贯穿无锡市区和宜兴市，要想实现无锡设想中的太湖湾科创带的“三步走”目标，锡宜一体化是前提。

而占据工业百强县榜首、全国百强县第二（仅次于江苏昆山）的江阴，虽然从数据上看起来很亮眼，但其同样面临危机。

从首位行业看，江阴制造业排名前五的是黑色金属冶炼、服装服饰、化工、纺织、电气机械行业。相比之下，江苏昆山增加值前五大行业是计算机通信电子信息、通用装备制造、专用设备制造、汽车制造、橡塑行业。从行业分布看，江阴高新技术产业占比(37.2%)较昆山(46.0%)落后8.8个百分点。

有人甚至将江阴和昆山之争定义为“新旧苏南模式”。而在无锡市域内，无锡市区高新技术产业占据半壁江山(53.5%)，产业结构转型步伐领先江阴(33.4%)、宜兴(37.0%)，显然，江阴想要“由旧变新”，和锡、宜一体化合作，是一条明路。

今年7月份，上海交通大学中国发展研究院联合搜狐城市共同发布的《中国大城强城指数报告》中，无锡排名全国第六，超过广州、杭州等市。

无锡之强，不在于大而全，而在于“新”和“特”。曾走了弯路的无锡付出过代价，也正因自己的前瞻性布局正在恢复荣光。对于广大普通城市来讲，北上广深遥不可及，无锡的“小而精”或许能为他们趟出一条新路。